摩尔根晓

在圈不混圈

【曹协】玉簪记

Relationship:曹操X刘协

Warning:摩登三国设定,如果有历史错误请见谅。

很想要评论(T.T


莫辨楮叶,情假乱真。




曹操篇:


(1)

【嗯?这个样式会不会太简陋了点】

【我看这个和商场随处可买的也没什么区别吧,这是凤凰吗?看起来简直就像火鸡一样。】

【还是你在敷衍我啊嘻嘻】

曹操浏览过那张成品图后立马发了这么几句过去,这次破天荒足足等了几分钟对方才回复,看来是吓得连手机都拿不稳了,发来的一串道歉中夹杂着几个错字。

【大人啊我怎么敢敷衍你呢】

【实在是您给的参考图太模糊了】

【大人您看这些像素点,简直比已经五十六岁的我毛孔还大啊】

工匠发来自己涕泪横流的自拍照把曹操的话噎住,他心里想滚吧滚吧没一个有用的,这个月来这第几次了嗯?难道堂堂许都就找不到个靠谱的家伙吗?

这么一点小事倒不值得他二十四小时盯着,但连绵数月都不能达成目的自然积攒不少郁燥。

曹操打开自己的相册点开那张女人的照片端详了许久,转过椅子一看,自己一票谋士在下面埋头工作完全没有理会作为老板的自己在这里有多发狂,这高昂的工资就领得那么心安理得?


曹操喊了荀彧上来,坐在皮椅上翘着二郎腿举着手机,指着那张女人的照片——面目模糊的女人笑得相当灿烂,露出洁白的两排贝齿,依稀可以感知到她这副年轻容颜的美丽。

曹操摇着手机屏幕挑挑眉毛得意,他说荀先生啊,你看看这好看吗?按照这个样式去置办,当作生辰礼物送给我们陛下如何啊?

你是不知道我苦恼了多久才灵光一闪的,我还自己跑出去挑选了好几回呢,哈哈我还蛮懂行的……毕竟我在天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见得太多了。



“呃……”

这点子礼貌回应似是从对方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荀彧皱皱眉压低声音,圈着手在曹操耳边回复生怕别人知道似的低下身去。

这话足足迟疑了好几个来回,痛心十分。

他说主公,这不好吧。

曹操也皱皱眉,陷入巨大的迷惑之中。

荀先生?感觉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

这下曹操顿觉失语,荀彧也不说话了,于是叹口气耐心地又招手唤了郭嘉上来,说先生啊来看看这个,话还没说出口,郭嘉一下扯着自己的卫衣袖子捂住眼睛咧着嘴会心地笑。

他说我不看我不看,也没听见啊,嘻嘻我不掺和,知道太多以后会被灭口的。

曹操看着这俩人,他说我他妈可真是操了。

哎哟喂两位先生,最终烦心的主君捏着眉心狠狠纠正——我讲的是她头上的那根簪子。




(2)

这里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这位多苦多难的陛下,大汉的皇帝刘协,在这个多苦多难的天下活到十五岁了!

至于另个坏消息?

曹操一翻日历,竟然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这份天子诞辰的贺礼。

那些因“匡扶汉室”而聚集到许都来的汉臣士族自然要表点忠心的,首年贺寿个个早精心准备了,前几日探子已经给曹操发了礼单。

曹操看了说什么几把破文档还要几兆内存?随后他烦躁地发现那表格长得连用力划十下都不到底……




半夜忘吃了药,躺在床上头隐隐作痛,望着天花板,曹操枕着自己的手臂。

他难免再次回忆起那张名单里陈列的珍宝,红艳似火的珊瑚,流光溢彩的绿翠,一年四季都穿不完的名牌新衣……

“看看。”

曹孟德攥着薄被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呵呵闷笑,牙齿却狠辗着枕角。

“哈哈皇帝连杯牛奶都喝不起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呢?”

“现在还假惺惺送头新西兰奶牛有什么用嗯?”

“他妈的滚回去自己嘬去吧!”



的确挺好笑,甚至还有人把自己的几个女儿名字都写进去了。

嗯嗯,翠丽翠英翠花,看来是三姐妹,这算是什么商超临期产品的捆绑打包?

当天子的岳父就算了这是要当岳父的三次方啊,他拜一下天子,天子在心里就得反拜回来三次……这真是群不懂规矩的神经病啊,曹操骂。

一群酸儒以为只要砸进足够的钱就能在自己的碗里分得一份羹,这还没送出礼物,就开始就雇水军在网络上造势,什么皇帝一定感动至极之类的屁话……

自然,曹孟德作为名义上的王室守护者,奉迎天子的第一人,恐怕要拿出比这些人准备的加起来更多的贺礼,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曹操心思活络,自小比其他人要想得多些,礼物终究是送给天子本人的,虽然这天下虽然已经被瓜分了个干净,还被蟑螂鼠蚁啃了个千疮百孔,但算起来在所有人那栏还暂且是写着——大汉皇帝刘协。

没什么比天子本人感到真心欢愉更彰显自己作为臣子忠心一片了吧……这些人也不怕软文写得一流,皇帝见了那些礼物连笑都不笑一下。

骗得过谁呢?




只是说起皇帝,曹操蛮不爽的。

每次见面,刘协对他仍然相当疏离,坐在红木书桌前手乖乖放在膝盖上表面一副温顺模样。

曹操却微妙察觉到他在看自己进屋时把腰背缓缓挺直犹如青松——看来,即使是大半人生都在落难,还是极力保持着天子的架子。

难以入眠的这个夜晚,曹操抽出了时间思考那个十五岁的皇帝到底想要什么。

参考一下吧,他是有几个儿子……只是忙昏头了也不记得他们现在上几年级,上次有孩子和他这个父亲索要生日礼物,还是长子曹昂在他出门时猛地抱住他的腿,抬起脸可怜巴巴地说爸爸今天我的生日,请我吃顿麦当劳吧……

是吗,那个时候曹昂才长到他的腰,现在高他一头,怪遥远的事了。

所以呢?也请皇帝陛下吃顿麦当劳什么的?

太过时了吧,陛下又不是小学生呢。



好吧,那自己在这个年纪时要了什么礼物呢……

曹操在十五岁生日吹完蜡烛后和曹嵩说想要一座自己的别墅,不然迟早交往的两个女朋友要碰面打起来的,家里还有一位丁姐姐让她观战这怪不好。

曹孟德屁股被曹嵩踹了一脚,脸摔在了正要切的蛋糕上。

所以是住所吗?

至于这点,没谁比自己还做得好了吧……

曹操望着窗外天已经明亮起来,再过两个小时附近扰人的施工声又要在许都飘扬起来,又瞟瞟望向自己桌上摆放的那堆待过目的建筑图纸,一张张摊开了从小桌上滑落到地面上。

看看,自己简直是从零开始建设一个首都嘛。

还从给皇帝腾出自己的府邸开始……不说当年先帝赏赐的那些镶金锅碗瓢盆,就连结婚时朝廷按例发放的大红绣花床上四件套他曹操都打包出去端到天子面前了,要不是皇帝陛下还带着几个可以喘气的老奴仆,他恐怕也得撸起袖子帮天子铺平床单。

说实话……到这步也够齐全周到了……

但做臣子的不仅要能知晓皇帝的想法,还得觉察天子自己未察觉的心思才是吧——说人话,也就是得精准拍马屁。

是好久没做了,怎么还生疏了呢,曹操冷笑了自己。

彻底没了睡意,他挂着那两弯眼眶下的青黛在冰蓝的晨光中起了床,随手拿了那件新做的滑溜溜的朱红朝服披挂,这材质层层叠叠一穿很不透气,要捂了一身汗讨厌得很,可领口人工绣的云纹倒相当漂亮,在太阳下波光粼闪,只有在朝为官的才有这规制的官服。

但曹操只是松松盖在肩头当作普通外套般走出卧室门,在四方的窗口前伸了几个懒腰。

他张开手闭眼深呼吸,即使在高层也能清晰嗅见四面八方土木工程昼夜不停扬起的尘土味,这种发疯般扩张生长的味道十分惹人喜欢……是远比刚出炉的奶油蛋糕还要诱人的芳香。

曹操叹了一口,又捡起念想,最终拨通了皇宫内务部的电话。



说吧说吧,呆在那里干嘛呢……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男人略微倦怠的声音从上面响起,老妇人安分按在地上的手掌还一抖,膝盖打颤着说我是耳朵不太灵光了,曹大人是刚刚问我陛下还需要什么?

从小陪伴在皇帝刘协身边的宫人就跪在曹操的殿下,她始终低下头恭敬地回复。

她缓缓说我们陛下年纪虽小却是贤德廉明之主,在洛阳遇到大人前吃穿用度都与常人无异不求特殊,而陛下如今生活富足远胜在那些逆贼手里百倍,奴婢实在想不到陛下还缺少什么了……

“也……也不该缺什么了……”



她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曹操撑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这几日秘密连问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的回答……

是嘛,我们陛下当然是节俭了,在到达许都之前连间自己的卧房都没有自然节俭得很了——还有得选吗?这还有下降空间吗?

利索下去吧,曹操靠着椅背合上眼,特浓咖啡的提神效果终于过了,只是伸出手还未说出这话来,座下的老妇竟然冲他抬起头了。

“虽然……虽然……大人忠心一片,如今更是在尽力恢复宗庙社稷,可即使今日杀了我……但我也想冒言一句,陛下仍然太受委屈了,且这份委屈滔天啊!”说到动情处,浅浅的泪窝在浑浊的眼白下,老人跪着用四肢向前爬了两步又重重地磕了下去。

“呃?”曹操喉珠一滚,嗓子里蹦出一声不解的拟音。

“看来是我还不称职啊……不如,就和我说说这份委屈是什么吧。”

“谢谢大人的宽宏大量……我等仆人左右也在宫里待了几十年,服饰三朝君主,然而满朝奸佞阳奉阴违,如今才知道只有曹大人真的为陛下着想,如果曹大人能替陛下解了这心头上的结,陛下一定会记得大人的恩情的……”

“哎哟喂……什么话,身为臣子嘛,不就是为天子陛下做事的?”

曹操撑着头抬起了疲倦的眼皮,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滑落到鼻梁的眼镜便一动微反着光,因听见“天子的委屈”五个字曹孟德今天第一次笑了,这算笑得怪不礼貌,只是旁人看出他倒是真的在开心,比铺天盖地电视采访时,他在镜头前那种官方微笑多了好几分活气。

曹操抖擞精神,从那张柔软得惹人困倦的老板椅起身,提溜着宽袖缓步走下堂,使个了眼色叫下属去扶起老嬷。

他低头望着,明明手上抚着剑柄倒是一副谦逊诚心的语气。

“不过,回去了不要和陛下说啊。”

“啧啧,我其实是想给咱们陛下一个……惊喜呢。”




(3)

“陛下的遗憾便是这簪子?那想来照片上的这位女人就是……”荀彧又对手机上的照片进行重新审视,这像素来看怎么也不像五年以内的照片,于是心里一片清明。

曹操笑了,他抬头说荀先生啊当时是你建议我奉迎天子的,你知道陛下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啊?那还是皇帝吗?

那位女官对曹操坦言,陛下生母唯一留给陛下的东西当时都为了筹集逃出李傕郭汜魔爪的盘缠而忍痛交出去变卖了,至今下落不明——自然就是图片上这支玉簪。

那位出身名门的王美人被先帝偶然临幸后,先帝随手赏了她这样一支白玉凤簪子,玉料成色极好雕工精致,在凤眼初挖孔镶嵌了一颗正红色的玛瑙珠,这赏物的贵重程度对于一位美人是有些逾越规矩了,但倘若在乎这些先帝也不会喊张让赵忠两个阉人父皇母后了。

王美人不知这点,高兴插在发髻上自拍了一张发在了网络上,曹操找水军挖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这张照片,要不是当时何皇后出来公然踩了此图,被一些人非议过留下了些谈论痕迹,估计自己还不能翻到这个隐秘账号呢。

曹操的指腹落在屏幕上盖住了女人的半张脸,不忍啧啧叹息,是好看的女人,而且这笑得多么美多么开心啊,犹如停落枝头的翩翩蝴蝶,怎能预见会遭暴雨打落,而祸因竟是生下了能做皇帝的优秀孩子呢……

他又冲着自己两位谋士感叹,语调有些微妙的,说我们的陛下在洛阳时竟然握着下人的手问是否残有余钱攒下,日后要再赎回母亲的遗物,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为天子的话流泪悲伤啊……

哎呀,这是什么世道,真让人想哭想吐。

曹操不自觉摸着自己的喉结,讲了那么多前尘旧事心头泛起不少感悟,仿佛乱贼的脏血又再次溅上他光滑的皮鞋面,半真半假有点反胃的模样。

“荀先生,既然我知道了这事,能不为皇帝实现这个愿望吗?”

他叹气,摇晃着脑袋继续翻看着通讯录里那些玉匠发来的图片去了。




“可是。”

“大人并没有在寻物而是联系工匠……这是在……”荀彧话一说,话音还没等落地就被一旁的郭嘉轻轻捂住了嘴。

“荀先生,你要知道在乱世啊,就连孩子都找不到自己的父母,又叫我们怎么去找到这一件小东西,没准就埋在无名小院的泥土里,这让人怎么找嘻嘻……宛若大海捞针。”

“重做一件再好不过了,只要陛下开心就好?荀先生也觉得比起物品来说……大人这份心更重要的吧。”郭嘉挑眉这么一说,荀彧沉了心也不再有异议了,只是低眉建议这图实在难以看清让工匠参考,既然是皇家的物件定然是专人定制的……如果能找到当年的工匠就能复刻出来,如今机器雕刻想必也不要很长时间,做旧再花几周,大人也赶得上。

“荀先生好见解啊,我自然已经在找了,可这不是找不到吗?”

曹操把下巴搁在桌子上颓然,当时听到时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如此曲折,早该知道不能轻松达成,否则皇帝自己不就拜托别人去做了,哪里会落到心怀遗憾不能解开郁郁寡欢的境地。

“既然是为皇家做工的,现在要是还在这一行就没准就拿来做招牌了,不如大人用皇家御用之类的关键词再搜几遍吧?”郭嘉笑吟吟地提出来。

曹操茅塞顿开,试着搜了一下,是有这么几位外地玉匠用“曾皇室御用”当招牌,他挨边问了过去,里面还真有位秒回了见过这个款式怪眼熟的,怀疑当年这支簪子恐怕就是自己的父亲做的,因为父亲的作品他都曾过目,再问是否是灵怀皇后也就是当年的王美人的所有物,因这支簪子在网上闹出了些风波,现在他也还印象深刻。

【一定要接下这个委托】

【天子有托于你们,可是你们的福气啊】

曹操大喜,对方反而发张哭脸包子的表情包,战战兢兢地给曹操发了个地址,说现在他的父亲就在这里呢。

曹操定睛一看,还以为在哪里呢,合着那位玉匠就住在许都郊区的山上,来回也就两个小时车程嘛?

老天一贯优待,还真是给他把握住到好运气了。

【哈哈,那再好不过啦!我现在就去拜访。】

【拎几袋水果去吧两手空空太失礼啦,是我特意为老人家买的】

曹操一扫刚刚的郁闷,没等人回复就关掉手机屏幕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拎着桌上原来预备发给谋士当下午茶的果篮,拽着西装外套扔在肩膀上裤兜里揣车钥匙就往外嘚嘚嘚大步跑了,身板虽小行动力却高得惊人。



荀彧欲言又止,往外追了两步又给郭嘉拽住袖子了。

荀彧微微埋怨看郭嘉一眼,他叹息就刚刚的那个地址,真的不拦一下?

郭嘉摆摆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自己刚刚顺手从果篮拿的苹果啃起来,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其他人不吃行,他还是得补一补维生素的。

“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大人的脾气,正好下午的果篮也派的上用场了……就是,看得出大人怪上心的,是吧?”

荀彧看郭嘉嚼着苹果翻阅着手机,虽然许县是主君的故乡,但迁都是天下之大变数,一时涌入多少新人,根基未稳的曹操还未能够扼住讲话的喉舌,在许都日报的下面的评论中零零散散夹杂着不和谐的声音。

荀彧望着郭嘉早已了然的那张笑脸,自己也轻轻笑了,比起在曹操面前的拘谨和慎重,他在其他人面前总是要放松些的。

“就不要考我了。”

“大人……是绝顶的聪明人,知道在天下人眼里没有亏欠臣子恩情的皇帝,且拥有标价的恩情都总有被偿还完毕的一天……”

语气像是一缕拂过烈火的清风,又如一块半融化的冰在暖茶里沉浮,实在叫人听不出冷暖和褒贬感情来,荀彧只是抿了一下唇徐徐道。

“所以才费心费力,要送陛下一份……别人眼中的……”

“无价之礼。”



(4)

【嗯?隔着网线怎么就不能杀人呢?】

【要不你来许都,车费我出?】

曹操发送这句过去。

【大人……我……我说了……可你也没听我说完啊】

对方连发了好几个哭泣表情,就在他发送地址后说了那大串解释曹操都显示未读就知道出大事。

曹操放下手机抚自己的胸口平息怒火,放下手机直望着许都安康府苑六个大字——谁能想到这是他妈的墓园?

他把果篮扔在地上,这心意也算是送到了,倘若要取用的话就他妈的爬出来到门口吧!正好死久了也锻炼锻炼身体。

落了个空还莫名来了趟坟地,曹操觉得晦气,瘪着嘴坐进轿车准备回程,只是刚刚的火都撒到玉匠身上去了,还没仔细看过对方的解释是怎么说的,他靠着车座耐着心往上翻了几条。



【大人,家父已经去世五年了,所以不能为大人效力了】

【但是大人也知道现在是高科技年代了,家父作品的设计底稿以及具体工艺要求都备份在他遗产的U盘里……而且当年皇家下放的绝好羊脂白玉打造了那支玉簪子后也还余剩一些,放在后院仓库中大概还能做一支出来】

【我继承父亲的衣钵,虽不堪大用但是依靠机器辅助大概也能勉强完成……鄙人愿意做好连夜赶来许都亲手奉上,只收取些许人工费】

【呃,大人,您还在吗?】

【大人?】

【大人?】

【好吧……我不要加工费了,只求大人饶过一家大小的性命……】

【大人?】

【大人啊这也不行吗T.T】

【要不大人您开个数吧,我一并送来,我上有老下有小,女儿她才两岁呢】



曹操摸着下巴,他看着跳动的对话框觉得蛮好笑的。

无论是服侍皇帝的宫人还是远在外地的商户都竟然如此惧他怕曹操之名……只是恐惧在以前是绝好的利刃,但现在不同了,他的身份转换为了汉朝与王室的守护者,这样似乎又被民众认为缺少了点人文关怀。

哎哟这风评算怎么回事呢……

这是曹操最近略微头疼的问题。



(5)

庭院那群手下进出几趟大门,从府邸外货车搬回的华服就在会客厅的门外码得足有两人高了。

采购官想着是年轻人的喜好特意选了些鲜艳的颜色,摞在一起花花绿绿怪俗的,但被剪下的一把吊牌也彰显出服饰的贵重来。

受赠的少年静坐在主人的高位上,脸上依然飘着冷汗不因华彩的绫罗新衣而转暖,在天子的礼服内还是那件褪色炸线的不合身黄绿色格子衫。

大臣曹操倒是着了官服恭敬地跪在朱红的丝绒毯上始终没有抬头,只在内心腹诽皇帝陛下也够有面子的……一刻钟了也得唤自己起来了吧?

且不知道哪个该死的没有好好打理卫生,一颗摸不到的小石子隔着薄料的西装裤磕着他清瘦的膝盖,皮下一小块淤青正在恰当地生成。

侍奉天子,实在煎熬。


“曹大人。”

刘协轻声吩咐,又谨慎些改了口,他说曹爱卿,不必再送东西来了,一月以来你送来的东西已经堆积成山,足够朕生活了。

陛下说得倒是很温和,可曹操微微抬起眼,只瞥见天子潜意识下垂的嘴角,

曹操现在是大将军了,在洛阳救驾斩杀逆贼有功,皇帝陛下便重用他,不就本来的事?

构思得挺好的……只是在庆祝手握社稷时倒忘了另位当事人的意愿,皇帝陛下为了那场盛大的封赏似乎有些怨言——曹操昨日就看见了,其他官员们的脑子虽然像白长的,鼻子倒很灵嗅到了风向变化……

皇帝现在还穿着逃命时的旧衣服,这划分界限的戏暗戳戳演给谁看呢?

于是在其他臣子眼里居功桀骜的曹操今天又突兀地化成春水,这般怪异的贴心温暖可人起来,曹操轻咳两下缓声说话,压着平日高昂的音,操持着教导不听话孩子一般温柔的语气。

他说陛下……尊贵天子的所用并没有“足够”一说吧,如果您拒绝了臣的朝贡……那臣除了这些还能为你做什么呢?就请收下吧。

他伏着身子,远远听刘协把“朕深感欣慰”之类的客套话再推回来。

进朝廷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难受得很,官场上的话也总是一套接一套的,被皇帝陛下封了官职,也是在聊天框里哭着脸推让了三番四次后才合乎情理收下的——虽然当时是他曹操“手滑”给陛下发了账单暗示的。

一套礼仪完毕,曹操掸去膝盖上的灰起身准备拜别天子,这刚起身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朵里,他看向屋外,雨坠下来把青灰的石阶打湿。


“这王八蛋雨啊,真不会看人眼色……我都和下面说过最近不要打冷弹,看来老天不给面子。”

曹孟德眉毛拧住成结几分略微恼怒的神色,前面演的一副文雅君子做派就从这句冷哼里开始破碎了。

刘协也想这雨的确来得不合时宜,这下建都的土木工程自然要停几天,囤粮的仓库也要去做一层防潮措施……想得多些的话似乎还影响了农民春耕——曹操在跟前,他试图从一个皇帝的角度考虑全局之事,不使自己露怯。

就是不知道曹操所怨的是哪一项了?



“呃?爱卿何意?”刘协轻轻地问了。

曹操听了陛下的问,挽着宽袖半转过头对着坐在高椅上的刘协眨了眨眼,怒突然从他身上消散去了,原来那只似一种乐曲的小小前奏,拿来唬人注意的作用。

“哎哟喂,陛下那么紧张?臣难道是来考陛下的吗。”

曹操的手半叉着腰,一起身官服后摆不小心钩在裤腰钥匙链上,于是露出长袍下两条包着西装裤的细腿来,外八字堂堂站着显得十分随意。

跪着时还自认为臣,是拘束于剑鞘下的刃满怀小心翼翼,站起来片刻就忘了礼。

刘协望着,那双自两人初见起淤积十夜失眠而致无神的眼里轮转过一抹兴致,正直直地凝视着自己,少了几分尊敬,添了一分悖逆的烈烈真心在里头。

“只是想,如果天气晴朗,陛下能出去与臣一同晒晒太阳。”

“许都春光撩人,不能同游,太可惜啦。”

曹操笑了。

……



打了个冷激灵曹操从短梦里醒来。

原来是手碰倒了桌上的半杯没喝完的咖啡,他蜷在桌上,冰凉的咖啡液摊开濡湿他的头皮,所以才会梦见雨。

“哎……程先生,怎么在喝空气呢?”

曹操从休息室走出来时程昱仍举着那个白瓷茶杯,只是茶杯的水早已空了,看来谋士并没有离开过门口直直等着。

看我是让你等久了啊,眼镜架在乱发上,曹操的语气带着疲倦和浅浅的歉意,程昱看他这副恹恹的样子反倒安心下来。

大人一贯喜怒不定,半小时前他听了工程进度汇报还掀了一桌子的图纸,一边大叫着我不管了!建不完就都去死吧!我可是要睡觉了,一边走进去把身后休息室的门狠狠砸上,发出的声响足使上下两层正在工作的员工都背后一颤。

现在平静下来,那点耐心也立马随之恢复了。

程昱不是不能理解主公的心情,周边群雄隐隐蠢动需要时刻注意动向,前线也偶有坏消息传来,又逼近了许都宫殿的完工最后期限,事事需要过目,曹操已经足一周没有睡好觉了……谁能心平气和呢。

况且上个月才经历了丧子之痛。

程昱看着走在几步前的曹操,领口处洇开一大片咖啡渍未干,略微弓着腰将那顶官帽架在腋下,官帽上的飘带就在地上拖着走,在夕阳的沐浴下曹操耳边的那根新生的白发额外的显眼。

他微微偏着头从玻璃窗往外看,自己也从一块光走到另块光里,脸沉在一明一暗交替,让人看不清神色。

曹操说:“我在当洛阳北部尉的时候常登高楼眺望皇宫,那个气派那个豪华……除了这种感慨外倒是没有什么了,现在许都花费那么多心力和钱财,对比化为废墟的洛阳,我才觉得只要一刻没盯住再好的东西都会消失啊,挺心痛的……是不是。”

“是。”

“就不知道陛下能不能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了。”

“上次去天子府送衣服啊,车停院子外最后我淋雨走的……照样也没给我好脸,心可比雨冷多了。”

程昱只是默默地听着曹操的话,偶尔搭腔。

“呃……程先生啊……那支玉簪,他们包装好了没有?前几天我说要换成丝绒盒子的。”

“放在我这里呢。”

程昱想起曹操喊自己来的原因了,不是来感春伤秋的,他拿出黑色天鹅绒长盒恭敬递给曹操,程昱本想主公没人提醒必然是要遗忘这件小事的,没想到记得倒是相当牢。

曹操倚着窗框打开盒子,白玉雕出的凤凰落在乳色的玉兰枝上栩栩如生,九根尾羽纤毫毕现,最妙的是在鸟儿的眼眶上镶嵌着粒玛瑙珠,没有一丝杂色如同一触就破的血珠。

“真是好东西……商场里的是比不上,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他端详着,在残阳的映射下那抹凤眼的红似乎要流动到人的心里似的,镜片后的眼睛眯上了。

“可惜了,还是冒牌货啊。”



(6)

比起准备生辰礼物的过程曲折,献上礼物的过程倒是有点顺利得平淡了。

曹操把领带破天荒打好,在官服里穿上正式西装外套,取了盒子放在胸口的内兜里,皇宫停车场还未完工曹操和众位官员在外面停好车一同步行大概五六百米上早朝,他今天没有大摇大摆的而是微弓着腰捂着胸口走的,同行的人冷哼,皆腹诽曹阿瞒何作心口痛的惺惺之态……难道要找个借口缺席明日的天子的生辰宴?

毕竟明眼都看得出曹操和天子之间嫌隙颇多。


许都的宫殿刚刚建成不久,似乎甲醛还没完全散去,上年纪的老家伙更是说两句就要被粉尘激得咳嗽三句,为了诸位大人身体着想,近日早朝也额外的短暂。

曹操上报要单独会见天子,被允后便抬腿往天子的寝宫去。

程昱在外面等,他单手抬着笔记本打着字,主公只进去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出来了,倒是没让一行人等太久。

曹操是挥着袖子迈着大步笑着出来的。

他拍程昱的肩膀说完事啦!哎哟在生辰前一天送礼的只有我吧,我聪明吧?!明天就让那群傻逼去争吧,最好的礼物已经送到天子的手中咯,今天一路都藏着怪辛苦的。

程昱便也说大人辛苦了,曹操看眼他的屏幕说:“嗯嗯……那么知会好了吧,许都日报的人?”

程昱点点头说:“主编承诺今晚就会在许都论坛上发布关于天子生辰礼物的官方帖子,下面的评论也已经安排,至于明日生辰宴会后的通稿已经写好了,独占许都晚报的最大的版面,标题是《曹操为皇帝找回生母遗物——感人至深》。”

“不错啊!”

曹操摸着下巴思考,皮鞋在地上点了几下,他把眼镜夹到官帽上去对谋士侧过脸嘻笑说:“不过这标题得改改,不太震撼,不如改成《感人至深!曹操为皇帝献上最好的生辰礼物》……卖个关子,现在的人都喜欢这样的,再编点寻找簪子路上的磨难,什么智斗啊武斗啊都给我加上吧!”

程昱看着主公搓着手横眉得意的样子也微笑了。

他说主公英明,另派人采访那位侍奉天子的老嬷写稿了,玉簪的照片和故事已经传出去了……而玉匠家已经封口,将是我们独占风头,无论别人明日献上怎么样的礼物,发多少其他通稿,陛下都和主公的名字绑在一起,这点胜过所有的金银珠宝。

“哈哈!我说这才是真的无价之礼呢……不过,是陛下送我的。”

曹操站在长阶之上往下眺望,为了宴会这里要铺上里连绵不能看见尽头的软毯,不知是太高兴还是终于做完了今日的工作,哼着歌他跨着步子走下去两步却像走在棉花上一样飘飘然啊,在头顶似乎悬着太阳一般发热。




“嗯?”

一滴雨却突然落在曹孟德的鼻尖上把他哼的劲舞热歌打断在喉咙里。

曹操伸出手来,手心里又落了一滴雨来。

抬头看天,这姜黄的雨云似乎就要压到他的头顶似的……距离停车的地方得下了这段长阶后,再走个几百米。

他皱了皱眉但没有恼怒,旁的手下见状撑起伞来曹操反而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

他仰头冲着天冷哼:“真是混蛋的老天爷啊,这么好的日子偏偏下雨,明日可是天子的生辰……不过心情好偶尔淋淋雨也没什么,是吧各位?”

这位喜怒无常的老板似乎来了兴致,他对手下说你们谁都不准撑伞,我心情好得很,就都陪我淋雨吧!有这样的好运保佑怎会生病呢……呃冒雨送上天子生辰礼物结果身体抱恙……这明天咳嗽得多拍点照片才行吧。

曹操继续哼着歌走进暴雨之中,程昱知道他的所想,将笔记本放进防水包也走在曹操的身后。


走下殿下长阶的最后一阶,在雨幕之中只能听见嘈杂的雨声和皮鞋硬鞋底踩在石砖上的啪嗒声和沉重的喘息声,曹操张着嘴唱着有的没的口水歌,于是腥冷的雨水浸过他的舌尖。

全身湿透只用了半分钟,曹操想起上次离开临时的天子府时也是这样一场要把人碾碎般的倾盆暴雨,他走在雨中郁闷至极,回头一看天子安坐在椅子上冷冷看着他,那种又惧又忌惮的神色,仿佛想用视线扭断他的头……

只是今日的心境又大不一样了。

曹操想到他将礼物献上时,刘协打开盒子看着那份礼物愣在原地,那时的天子看着他倒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并不是质疑也不是昔日的那种惊惧,似乎是正面却有杂色的审视,曹操没有细究因为这并不重要……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了。

皇帝合上盒子沉沉说:“曹爱卿忠心一片朕自然记在心上,明日的宴会上也定会向群臣说要以曹爱卿为榜样。”

天子的回答依然这么官方,曹操也并不意外。

哎哟那可是天子啊……

深浸在汉朝皇宫之中生长的皇帝啊,如果就连济南国的害虫们都能心安理得接受不属于自己的脏钱,晚上还能睡得呼噜震天,正当拥有天下的皇帝自然要更心安理得了。



“主公。”

程昱突然轻轻立住了步子站在原地,碰了碰曹操的肩膀,他抱着电脑直直看向众人身后,似乎是被意外之外的事情震撼。

——陛下小心啊!等等陛下!

在轰鸣的雨声里夹杂着数人的微弱呼喊似乎是远远传来,曹操从飘然的喜悦中醒过来,他转头过去却正好对上一双琥珀般通透的杏眼沉沉望着他。

尊贵的皇帝陛下站在他曹操的面前啊,就与他一同站在这雨中。

拎着长袍下摆的刘协轻轻喘息,那件白色的内搭衬衫湿透了,冰凉的雨珠从少年清秀初具成人棱角的面容上滚过,细软发丝黏在他的嘴唇上,沉重的天子冠冕旒珠串下,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轻轻的话来。

曹大人,下雨了。

啊啊……曹操的手里被塞入一把折叠伞。

天子不再说话只是转头离去了,这时宫人们才撑着伞向皇帝的方向急急跑来。



虽有大不韪之嫌,曹操却突兀想起前妻对他说曹昂这孩子有点痴的,学校的长跑比赛完他第一件事是给看台上的我递水,满脸汗流还没擦像哭似的……呵呵那个时候怎么先想起我了?

那次曹操并没有出席……现在他想大概就如同此景吧……

万金之躯啊,奔入雨幕就是为了赠自己一伞。

难道他竟然真的感动了天子吗?可曹操并未想过能感动他。

就因为一支簪子,即使再耗费精力寄托了怎么样的含义,那也仅仅是支对于他曹操来说不值一提的簪子罢了……

二十岁就入朝为官,为风雨飘摇油尽灯枯的汉朝殚精竭虑十数年,曹操早已习惯了,上位者从不会真的感激他的臣子,因为天子之威便是毫无负担地接受赠与,毫不动摇地隔绝内心,毫不犹豫地原谅自己。

哦哦……曹操才想起他们的陛下啊……并不是作为皇帝而被教导养大的,在戴上天子的冠冕后也从未真正地做过皇帝。

九岁为帝,匆匆只过了七年光阴。

他的一生里作为刘协这个人的时间要比做皇帝的时间还长。

曹操没有撑起那把天子赠与的红伞,双手只是紧紧地攥着它,就像攥着剑柄攥着权杖。

站在磅礴的冰冷大雨中,曹操微微抬头望着顺着长阶缓步而上的少年天子的背影,刚刚的得意笑容消失了,他紧抿着唇,似乎那颗心有所触动的样子,可这幅场景发生在这样两个人之间却又带着一丝悲哀可笑的味道。


他说,陛下倒是个很情真的人。





刘协篇: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刘协睁开眼。

离得这么近才能看见寝宫的软毯上残留着无数条触目惊心的划痕,长剑拖着行走会留下的……

在几天前刘协还能知道是曹操留下的,现在认不出了,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在微微耳鸣,因周围寂静异常时才能发觉这点小病。

仆人曾要来扶起他被他挥手赶走,但他并没有发火反而平静异常,他坐下缓缓说朕很困就让朕休息一会儿吧,尊贵天子并未上床而是慢慢仰倒在地上,忙碌打扫的宫人停下手里的活面面相觑,最终暂时退下了。

眼前昏暗,却未到午后,许是宫人按他的习惯又将纱帘拉上了,但再无秘密要隐藏,这心也空起来呢……就突然想看些亮堂的景色,刘协拉拢衣襟起了身。

寝宫内几处被点起了檀香,浓重的香味在清冷的宫殿里回荡最终沉沉落下,每当他迈开一步便被搅动着散开又香了一分,到屋门这短短几步却将刘协的脖颈扼住。

他推开了门,清风吹入才将檀香的气味赶跑些许……擦亮了那股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味。

刘协斜眼一撇见门柱下歪歪扭扭倒着许多个物什,大抵是被士兵翻乱了踢翻了,宫人将其归拢还未来得及将其放回原位就离开了,刘协走过去捡起其中那个黑色的丝绒盒子摇晃听了听,吹去薄灰,抱着就地坐在门槛上。

他打开盒子,玉簪断成三截静静躺在盒子中央。

刘协的手指抚摸过那颗玛瑙珠子,上面一道细细裂痕,本来上好的玉料不应那么脆弱,因磕碰一下就损伤如此,刘协冷着心叹气……大概是做旧的药水还是伤了玉质吧,在当时难以看出,但时间一长弊端便再明显不过。

假的其实还是假的,是真不了的,因此坏得也那么快——他当然早知道曹操送上的是伪品。

生母是曾有这样的一支玉簪,曹操的生辰贺礼与那支玉簪并无不同,找高超的玉匠来许也找不出其中差异来,但刘协未细细辨认就知道这不是真物而是精巧的仿品……真的玉簪早无再还的可能。

因为是他自己亲手摔碎了它。



“我教导你的难道你没听进心里吗?”

小竹棍落在孩子握着玉簪的手背上,仅仅是数下细嫩的皮肤便红肿起来隐隐洇出血痕,七岁的刘协板正站着不曾呼痛,他低声回复:“祖母说要牢记……赵王刘如意戚夫人惨祸……不可再提起生母让皇后对我的忠心生疑……”

“既然如此你母亲的东西怎么还留着呢?要是让皇后知道了,或许就要断送了活路啊。”

“我没有记恨皇后……只是我从未见过母亲,想做个念想。”

刘协摊开手心,从当年王美人的嬷嬷那里无意得到后他不知道哪里安全,晚上只能藏在枕头下,白天揣在身上,最后还是因为摔倒时下意识护住胸口被董太后发觉了。

“你怎么想不重要……伯和。”董太后看着皇孙叹气,把手里的竹棍放到一边去了。

“而是你要让别人觉得你没有这么想,祖母和你说过无依无靠的要想活下去只能藏锐坚忍,不是忍一时……而是要忍一生啊。”

“伯和知道了,祖母。”

刘协圆圆小脸惨白,他高高捧起那支簪子闭眼松了手,玉簪砸在石砖地上暗响一声砸得粉碎,他跪下额头磕在冰冷的地上,他颤声说:“请明鉴伯和的忠心。”

董太后见到此景失语,心痛之极,她将孙子扶起揉搓他受伤的手背,怎会不知道如此逼迫一个孩子太过?但也是无奈之举……不能成为皇帝的聪明孩子注定会度过如履薄冰诸多劫难的一生。

刘协面无怨色,只是在董太后的怀抱里沉默,最后礼貌地送了董太后出门——其实他喘不上气许久。

他觉得很悲哀,如果要活着要如苇草遇风低伏,弯而不折,于是只能把无用的自尊沉默地握断在自己的手心中,怎么能不被刺出血呢?

更悲哀的是,每当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时,最终还是忍下了。

他只是用脚将那支玉簪的碎片拨弄到一边准备用手绢包起来,那颗凤眼处朱红的玛瑙珠子却咕溜溜滚到一边去了,刘协追着它两步,看着它滚到屋子铜鼎的下面了,他趴在地上用手够了够,小孩子的手臂还不够长自然是摸不着什么的。

于是刘协冷着脸站起来,走到纱帐后默默流泪了。

他哭得那么无声以至于宫人走进屋来发觉不到他,刘协隔着纱站在后面看着宫人例行把那堆碎片当作什么垃圾一般扫走了,他并没有阻拦。

从他为表自己绝无二心将白玉凤簪摔碎在地上的那刻开始,它所代表的“母亲”的意象,那个盘踞在脑海里幻想的女人剪影,也如惩罚般在他眼前消散了……

他自认不配再念母恩,这支“消失”的玉簪仿佛开始变成了他懦弱的罪证,对此刘协没有辩解之言要说,只是有大颗的泪滴从孩子圆润的下巴落到纱帐上结成透明的珠。

刘协哭够了,走出去时是一张温和无哀的脸,因到去主殿问安兄长的时间了决不能给看出什么异常。

今日他显得更寡言些却依然接过了兄长赏来的甜糕,将它们都一股脑塞进嘴里浅浅的憨笑。

刘协这样子惹得兄长也笑了。



许是那种不堪回首的歉意使他刻意遗忘得干净。

直到几年后被乱军挟持走的时候,两边的士兵扭着刘协的肩膀叫他听话,他狠狠吐了他们口水被提溜起来绑着走,刀子不客气地抵在他的腰上那句逆贼被咽进了肚中,已经继位皇帝的刘协弯着腰走突然想起那铜鼎下……是否还有那颗凤凰的眼睛看着这样的狼狈的自己……?

看着他这次还是忍下了。

逃回洛阳的前晚收拾细软,当年跟随过自己生母的嬷嬷终于发现了那个珍贵的礼盒里空空如也了,她问起,刘协只是对她流泪,其实他真的很少流泪,但是现在他捂着脸泪流不止,他颤声说为了朕是托人为了凑齐盘缠卖掉了……是叛贼使得朕犯下如此不能原谅的过错啊。

嬷嬷相信了他的话,刘协的手从眼前拿开,眼泪糊得一片,灯光团团似在颤动,他只听见嬷嬷的低声抽泣,悠长哀怨,仿佛在借由此事而哭王美人。

到了洛阳后刘协望着满目的废墟,臣子们紧紧扶着他悲痛得发抖仿佛松手,他也就会如同烛火般般被轻易吹灭,他又提起这事,他说倘若有机会要找回那支母亲的玉簪……这次哭的人更多了,围在他身边宛若低鸣的海浪奔涌,这次是哭他的命运,哭所有人的命运。

这是个感人的好故事。

其实,他也希望这是真的。


直到他十六岁。

曹操拜过后,走上前说这是臣为陛下准备的……生日惊喜。将礼物从他的官服内兜里取出,这次竟然不是杀人的七星宝刀而是一个很漂亮的首饰礼盒。

曹操双手捧到他的面前,皮肤汗津津反着冷白他似乎有点出乎意料的紧张,这位让人恐惧的权臣其实手却很小,不能将正值青年的天子的手包裹住,他指侧执剑造成的粗粝茧子还有手腕上金属表带磨过刘协的手背缓缓离开。

刘协低头望着那个黑色丝绒盒子,短绒上还残着曹操胸膛的热度像另一颗心脏。

他打开了它……玉簪就在眼前。

仿佛是时间倒流,玛瑙珠从铜鼎下滚出,破碎的玉料从地面上腾空浮起回到孩子的手心,凤凰的华美尾羽重新长在钗尾之上。

望着这支白玉风簪刘协不禁恍惚,这个故事仿佛不再是他的编造了。

天子终于寻回了母亲的玉簪,多好的结局。

阴差阳错间,是曹操替他圆上了这个谎。



好笑的是……

曹操曾对他说要建设堪比洛阳宫殿还要豪华美丽的宫廷给他,竟然最终也是实现的了。

竣工剪彩那日,曹操走在前面像献宝一般兴高采烈,他遥遥指着龙椅和宫柱说它们花了多少钱,这可比以前的龙椅都还要气派……刘协的手抚摸在龙椅上,椅子很大,似乎够两个人坐似的。

他察觉到曹操做些并不是为了自己。

更知道这支玉簪和这个汉室朝廷都只是曹操做出的冒牌货,但在那一刻刘协感激了他。

因为他的所有祈愿就犹如这支玉簪,在乱世里是一去不回的,可以为了生存而牺牲的,是没有必要的装饰和人心里的疙瘩。

但那日有人说记在心上要为他满足,然后做到了。

即使东西是假的,但或许这份难得的尊重暂且是真的。

十六岁的刘协在寝宫门口望着曹操再次昂着头哼着曲走进雨中走下长阶,雨把他朱红色的长官服濡湿成黑色,湿哒哒地贴着小腿,曹操的手指将略长还不能束起的湿发拨去耳后,少有的狼狈,如同一支被雨泡软的烟。

这次天子从椅子上起身跑了出去。

他跑进雨里和曹操,一同淋湿在了黄色的雨天中。



假玉簪,真算计,假朝堂,真牢笼。

莫辨楮叶,情假乱真。


午时的日光大盛随便一发呆就爬上膝盖弯,皇帝放下那个盒子,他抬头看在脑袋上的那个天穹,澄澈如水青碧如玉,老天偏在这样悲伤的日子下放光华,这样一个明艳的晴天仿佛残忍地嘲弄天子彻底熄灭的心火。

貌似寝殿里眼熟的一位宫女就是被斩首在此处,头则滚到外面去了,门柱溅上的血早被擦拭干净,只是纱帐还未撤换一大块黑色血迹拖着,风吹面前的帐帘沉得不动半分。

刘协嗅着血味,突然觉得很累,他本以为他忍过漫长岁月,在胸膛中沸涨起来会是伴随凄厉尖叫的怒意,然而此刻盖子被揭开只有无尽沉重的疲倦从破碎的裂缝里流出把整个人淹没,甚至从昨天起似乎就忘记了呼吸,直到嘴唇发紫时才恍惚还没有吸进口气,于是深呼吸。


不是忍一时……而是要忍一生啊。

刘协的脸埋进锦袍里,平日这么做时总是不争气地在哭,所以金色的丝线里也就缝进天子的眼泪,现在这双眼睛却再也流不出什么泪来了,或许是他已经流干了所有的血,透明的血从眼眶里逃走了,只剩一个空壳。

他抬起手来,阳光穿过指尖似是空的蝉蛹,天子苍白的脸犹如纸片。

苍穹上云朵丝缕,是因为深居牢笼才觉得这抹普通的云比盒子里高级玉料雕出的冰冷玉器更为美丽……


——许都春光撩人,不能同游,实在可惜。

他脑海里蓦然出现这句话来,倒不是那么正板的,应该是要更热情些的……是谁说过的,何时?

刘协忘了,太多人对他沉重地耳语过,血和恨盖过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只言片语,但他也觉得很可惜。

就不知是可惜将无限地错过宫墙四方天空外的春日,还是可惜并没有办法赴那个约……

这天下可惜的事情实在太多啦。


“终于放晴了。”

“朕想……今天就什么都不想地晒晒太阳吧。”

刘协伸出手去,这时该有人来扶住的。

但谁也没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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